说说当代草书创作的趋同现象
来源:《书法》2017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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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吉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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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 2017-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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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书与其他书体的最大不同便是其变化的可能性远远大于其他书体。
本来不想说,但越想越想说,这正中了古人那句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说什么?说草书。为什么?因为第四届草书展。
公元前二二一年,秦国灭齐,一统天下,秦始皇称帝。始皇登基,颁布了一系列行政命令。《史记》载:“一法度衡石丈尺,车同轨,书同文字。”书同的文字是今人皆知的小篆。但《水经注·泗水注》的记载则是:“秦始皇观礼于鲁,登于峄山之上,命丞相李斯以大篆勒名山顶,名曰书门。”这与一般的说法——小篆有别,而其实则一,只说法有别而已,当皆指整齐一律的小篆。小篆的命运随着秦王朝的短祚而未能得到推广,但作为一种书体却延续了下来,作为一种文化象征也延续了两千多年,至今仍在影响着国人的审美追求。
书法艺术同任何艺术一样,追求个性,崇尚风格。而个性和风格与一统、统一、相同、同一等等则是格格不入的。所以,小篆这种过分规整、过分一律的书体便一直没有进入书法艺术的核心位置。几千年发展变化,草书最终成为书法艺术的极致。而草书之所以能取得如此崇高的地位,不是因为它有如何庄严,也不是因为它有如何规范,而是因为它的奇异生动、千变万化!孙虔礼在《书谱》中谈论草书时说:“观夫悬针垂露之异、奔雷坠石之奇、鸿飞兽骇之姿、鸾舞蛇惊之态、绝岸颓峰之势、临危据槁之形,或重若崩云,或轻若蝉翼,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这是何等丰富绚烂之场景,又是何等变幻宏大之气概!观诸历代草书大家之杰作,虽前后相续,脉络分明,而风神形态则各自有别,同中有异,异中有同。所同者基本法度,所异者禀性气质。注意,一个连自己的禀性都丧失的人,他的艺术还可能有自己的风格吗?
草书的鼎盛期在汉末,在魏晋,在盛唐,在明末。其中有一统盛世,也有乱世,甚至有末世, 但在草书艺术上,这几个不同的时代都表现出共同的特点,便是时代特征与个人特点并行不悖。换言之,每个人都是特定历史时期的人,特定社会环境下的人,但每个人又都是属于个体的人。没有人能够揪着自己的头发上天,每个人都要打上时代的烙印,但古人身上的这种时代烙印并没有泯灭自己的个性。同为晋人,大王优雅,小王雄肆;同为唐人,孙过庭精巧,怀素奔放;同为明人,祝枝山豪纵,文徵明持重;同在清初,王铎严谨无失,傅山乱头粗服。孔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先圣谈的是做人,其意可通于书法。一部草书历史,为这句话作了最好的注脚。凡是书史留名的大书家,无不是个性独具、思想独立,我手写我心的豪杰之士;凡是拾人牙慧,亦步亦趋者皆为谨小慎微的书奴,皆被历史所无情地遗忘甚至抛弃。
草书与其他书体的最大不同便是其变化的可能性远远大于其他书体。篆书要笔笔中锋,线条圆匀,结字规整;隶书要笔画简洁,形态横陈;楷书则为楷模、标准书体,最接近实用,变化空间极小;行书虽亦能变化,但放纵程度则不及草书。因此,从技术角度而言,草书是最接近人性的一种书体形式,也就是最适于抒发性情的书体形式。如果连这种最适于表现性情展示个性的书体也出现趋同的局面,那书法便会堕落!当代书坛的草书创作的确存在着这种趋同的大趋势、堕落的大趋向,着实令人忧心。
草书创作的趋同现象最早表现为各种流行热潮,如章草热、书谱热、王铎热、二王热等等,但最初的各种热的热点基本还在传统经典作品层面上,往后走则逐渐偏离。如章草热成了王蘧常热、《书谱》热成了拼接热、王铎热演变成模仿日本的二手王铎热、二王热变成了流于形式的伪二王热等等。而之所以能称为热,大面积的趋同现象是其最显见的标志。这种趋同现象被书法界称之为“千人一面”,而若较起真来,还有许多未能入展的追热作品,恐怕要“万人一面”了!万人一面,长幼难分,男女不辨,这是一个何等壮观的场面啊!然而,在对这种现象人人喊打的当下,全国第四届草书展又再次上演了同样的一幕。
第四届草书展的趋同现象首先表现在名家作品上面,胡抗美、张旭光、刘洪彪、张学群、王厚祥、寇忠理、陈加林(后两位是笔者刚听说的名家)等作品风格雷同,多为细线条缠绕式风格,有的相似程度如出一人之手。本届草书展的获奖入展作品也有类似状况,如获奖和入展作者徐壹民、杨东亮、潘文志、张成泉、辛宏、郑志安、和超、金克学、寥红兵、张升、罗华华、马召彦、冯伟、冯少华,甚至写黄庭坚的陈泰锁,皆如出一辙,高度相似。这种细线条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日文假名书法中的平假名书法及和式草书,类于平安时代的小野道风、藤原佐理,直至现代的村上三岛。应该说,这些日本书家成就都很杰出,都值得肯定,但与中国经典书法比则不可同日而语,主要问题便是内在韵味的差距,注意,是差距不是差异。这与中国菜一样,离开中国本土,中国菜的味道总与本土菜有差距,差距还相当大,这是文化社会环境影响使然。这届草书展的作品好在比日本纤细柔媚的“女手”书法厚重一些,否则,观展者会误以为到了异国他乡呢!
对于一件事物的认识,往往是当局者迷。当代书法人经常陶醉在自己的成果之中,也经常忘记了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像漂浮在洪水中的枯木衰草,热烈而盲目地向前奔涌。仔细想来,这么多的书法人大脑竟然都是一片空白,于是,一种艺术家成了只会机械重复的机器人,批量生产一批一批的“书法作品”。笔者的一个学生,一位学习戏曲文物的在读博士生如此评价第四届草书展:“都是各种设计好的,连绕几个圈圈都是设计好的,第一个字往左斜,第二个往右,第三个……第四个……各种涨墨枯墨,都是设计好的,这样的展览不如叫书法设计展。”说得很到位,一针见血,直指要害。书法如果脱离了文化,告别了文化,没有了文化,书法家便会成为一个毫无想法的空壳,没有想法便难有个性,没有个性则何谈艺术?如果连草书都能“书同文”,都能精心设计,那书法艺术能艺术到哪儿去呢?危乎!怠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