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论“歌剧音乐的戏剧性”——以歌剧《江姐》之 《五洲人民齐欢笑》的演唱为例
来源:《现代艺术》2015年第09期 | 作者:谭 娟 | 发布时间: 2016-06-11 | 1931 次浏览 | 分享到:
中国歌剧,特别是吸收了戏曲“板腔体”创腔手法的歌剧,软肋不在音乐的戏剧性不够,而在“交响化”不够,听起来不如西洋音乐那么壮阔和辉煌。
关于“歌剧音乐戏剧性”这一理论问题,学界尚待作更进一步的研究。我仅以本人演唱歌剧《江姐》中的咏叹调《五洲人民齐欢笑》为例,依据个人的体会,对此谈谈自己粗浅的看法。目前有一种观点,认为按西洋方式谱曲的歌剧才叫“歌剧”,主要以此为由否定吸收了中国戏曲音乐手段而谱写的歌剧作品,认为它们不叫“歌剧”。连《洪湖赤卫队》《江姐》等中国歌剧经典也在某些人的否定之列。其实,这不是实事求是的学风。他们常常抽象地拿“歌剧音乐的戏剧性”“歌剧思维”说事儿,而从他们的谈论中,让人感到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至少未能从理论上阐明)什么是“歌剧音乐的戏剧性”。

歌剧《江姐》的音乐具有浓郁的民族色彩和清醇的乡土气息。作曲家主要以四川民歌为创作素材,大量吸取川剧、越剧、京剧、婺剧等音乐语言和表现手段,采用“东西南北音乐嫁接”的方法进行发展和创新,使其音乐旋律优美动听、朗朗上口,同时又具有强烈的戏剧性效果。我在演唱《五洲人民齐欢笑》时,对此深有体会。

歌剧音乐的戏剧性,是在歌剧剧本戏剧性的基础之上,由作曲家的创造而产生的特殊音乐艺术效果。“戏剧性”作为一种美学范式,也为某些艺术歌曲创作所吸收和采用,比如舒伯特的《魔王》等。但是,“戏剧性的歌曲”之“戏剧性”,不能等同于歌剧音乐的戏剧性。歌剧音乐的戏剧性最明显的特征是:(1)它不能脱离剧情的发展,而必须是为剧情的推进服务的;(2)歌剧音乐的戏剧性只能是由剧本的戏剧性衍生而出,二者各尽其责,同为剧中人物的性格塑造和人物命运的展示服务;(3)歌剧剧本的戏剧性之主要美学特征是“动态发展”,即在冲突与变化(主要是激变)中以“戏剧行动”呈现人物性格和人物命运的轨迹,也就是在“开端——发展——高潮——结局”的基本模式及其变态中发挥作用。歌剧音乐的戏剧性同样如此。当下有些论者将音乐神秘化,过度夸大音乐在歌剧戏剧性中的作用。其实,我们不妨听听音乐博士傅显舟先生的观点,他明确指出国内歌剧、音乐剧的不足是“高潮不足”“没有高潮”或“高潮混乱”。他认为《金沙》《蝶》失败在于“音乐高潮不断,但缺乏戏剧情感依据,音乐高潮让人莫名其妙”,也就是说,脱离了剧本戏剧性,或者剧本戏剧性原本不足的“音乐高潮”,只能是假高潮、伪高潮。这样的音乐即便有高潮,或曰充满了音乐戏剧性,也不能认为是歌剧、音乐剧音乐创作的成功之作。作家、编剧唐宋元也认为,即便是“歌剧之神”瓦格纳的作品也不能认为尽是成功之作。他的作品在于拼命地发泄音乐,或曰音乐戏剧性充沛,而文学戏剧性疲软,特别冗长。而文学戏剧性和音乐戏剧性不是和谐共生,尤其是音乐戏剧性企图压倒文学戏剧性的歌剧和音乐剧,都不能称作是优秀作品。唐宋元和傅显舟都认为,《江姐》(尽管也不是完全没有可提升空间)是优秀的歌剧作品,它的主要唱段《五洲人民齐欢笑》,更是其中堪称经典的优秀唱段,是体现歌剧音乐戏剧性的光辉代表。我很赞同他们的观点,在学习演唱的过程中,对歌剧音乐的戏剧性,也有很深的感悟。

咏叹调《五洲人民齐欢笑》是在剧本文学性的基础之上建立音乐戏剧性的。首先,我们看到,歌词的文学结构对音乐的旋律结构的先决作用,同时,它又充分发挥了音乐戏剧性对文学戏剧性的“能动作用”。其整体音乐结构是:引子+A+B+B1+C。这种音乐结构完全与文学结构同步,保证了两种戏剧性的合二为一、水乳交融。

音乐一开始有4小节的前奏,采用模进手法,运用三连音,使用正题曲调,描绘江姐坚定沉着,告慰战友的情景。第一部分A,“从不要用哭声告别”到“只恨不能亲手把新中国来建造”,属于呈示部。这一段音区起伏较大,弱起乐句较多,音乐旋律虽然抒情,但内在具有一种紧迫感。这也是歌剧音乐戏剧性的一种表现形式。演员演唱时如果只注意了外部耐听而忽略了内部的紧张,那么,演唱者就抹杀了歌剧音乐原本的戏剧性。我在演唱时的处理,就是从人物内部情绪出发,以理解江姐此时此刻内心的复杂性为基础,使旋律优美的音调中暗含难以压抑的激动。我发出的声音是优美的,但表达的情绪不是轻飘的,这是剧中人物特有的性格所决定的。舍此不能通过演唱正确传达出戏剧性效果。

第二部分B,从“到明天山城解放红日高照”到“为革命多多立功劳”。这里是三小节的过门引出“到明天”的两段分节歌。这里的音乐旋律片段来自于主题曲《红梅赞》。音乐材料属于前面材料的发展延续,改变了节奏速度,音乐明亮,节奏鲜明。

第三部分B1,从“到明天全国解放红日高照”到“莫辜负人民的期望党的教导”,继续是第二部分发展,旋律的处理是B的变奏,音乐形象仍然一致,保证了音乐戏剧性的统一和延续。

第四部分C,从“云水激”到“五洲人民齐欢笑”,这一段音调上也取自《红梅赞》的主题音调。主题曲音乐材料的反复出现,将江姐主题音乐思维贯穿全剧,进一步突出其英雄形象,使其深入人心。这部分旋律将歌曲推向高潮,音乐形式频繁变化,层层高涨,给人以充满乐观向上之感,激励人心。旋律铿锵有力,磅礴有气势。最后一句“五洲人民齐欢笑”的“笑”达到全曲高潮,四度跳进稳稳站立在降7高音上,4拍后又向下4度回到fa音上,以开放式结束全曲。
其实,咏叹调《五洲人民齐欢笑》的作曲吃透歌词,根据歌词提供的文学戏剧性来安排音乐戏剧性,还表现在板式变化上。

《五洲人民齐欢笑》板式变化显著,具有充分的戏剧性效果。这支咏叹调的整体板式变化为:导板——慢板——快板——清板——散板——快板——慢板。这样丰富而不脱离歌词情感表达的板式变化,有力地加强了文学戏剧性的力度,使其音乐的戏剧性能动地为人物形象塑造服务。

音乐开始“不要用哭声告别”一句,速度是lento ad lib,即任意的慢板,属于散板,也叫导板。这种板式实际上只有一个乐句,并常作上句,大多在慢板、原板等板式的大段唱腔之前出现,作为引子乐句使用。演唱者为了加强、突出此曲音乐的戏剧性,借以塑造江姐的舞台形象,表现英雄人物的内心世界,在处理这一导板时,声音进入也要有“导入感”,不宜过度,要注意给听众留有余地,即想象的空间。

之后从“青山到处埋忠骨”到“亲手把新社会来建造”为4/4拍的慢板,抒发江姐对家乡,对革命的无限深情。紧接着速度转快为快板, 从“到明天”到“立功劳”,属于叙事性的板式,节奏速度的加快,人物直抒内心潮涌,情绪激动、激昂,同时又是英雄人物真挚情怀的流露。在演唱的时候,我充分开发嗓音的艺术张力,将革命英雄的豪迈与普通女人的深情结合起来,使歌声中的情感变得生动和立体,而不是简单的、浮泛的和苍白的。只有从具体人物出发,以声传情,细腻地传达剧中人物真实而复杂、激昂而深沉的情感,才能真正体现出剧中人物的个性,并通过这种个性显示出人物的典型性。歌剧中的咏叹调,特别是像《五洲人民齐欢笑》这样的咏叹调,简单的声音处理和情感处理,完全不能体现其音乐的戏剧性。否则,就把“规定情镜”中的咏叹调唱成一般的抒情歌曲了,这是演唱时特别要加以注意的。接着, 从“到明天”到“党的教导”,转为清板。清板属于越剧中一种风格细腻、长于抒情的板式,可看成颇具抒情性的慢板。开头“到明天”一个长句4小节接前面部分,之后速度为poco lento,即“一点点”慢板,较之前稍微变慢一些,节奏依然紧促,这样的变化体现出人物内心情绪的进一步升华。此咏叹调中有三个“到明天”,第一次是向党汇报,第二次是祝愿同志,第三次是悲壮托孤。第一次和第二次作曲家处理为“分节歌”式,旋律相同而词意不一。演唱时,两段的情感处理我也作了一些变化。第三次“到明天”作曲家变换了曲调旋律,江姐临死托孤是表现她作为一个女人情感最真切、最柔软的一面,因而演唱的处理要特别经心,高度抒情,声音要从心中流出。

下面接着转向全曲的最高潮。“云水激,卷怒潮,风雷震,报春到”虽同为散板(lento ad lib),但可由齐唱烘托,为全曲的最高潮积蓄下能量。此处人物情绪高涨自由,接着2/4拍的快板(allegro)间奏接“一人倒下”到“照天烧”,为一拍一板,类似进行曲节奏。这时,我在吐词的清晰、气息的运用上面下功夫,使演唱清晰有力,追求斩钉截铁的效果。最后“狂飙一曲”到“五洲人民齐欢笑”回到4/4拍的慢板,出现全曲最高音,奔向最高潮,再作一番小小的盘旋,结束全曲。

中国歌剧,特别是吸收了戏曲“板腔体”创腔手法的歌剧,软肋不在音乐的戏剧性不够,而在“交响化”不够,听起来不如西洋音乐那么壮阔和辉煌。而一些自称按西洋方式谱写的歌剧作品之所以不受中国观众的喜爱,事实上是失败了,可惜他们并未找到失败的真正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