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教学楼里的铃声响起来的时候,程冬穿着的靴子在地板上适时地奏起了一连串悦耳的音符。她袅袅娜娜地将书放在最左边第一排的位置上,才刚坐下,贺炜的电话就打了过来。程冬看了一眼,便毫不犹豫地摁断了,然后静音。任他千万个电话打来,我自岿然不动。
程冬穿着一件大红的毛衣,一条白色的围巾,颇有五四青年的范儿。暗红色的头发波浪似的熨帖在肩上,有些低调的华丽。她扶了扶黑框眼镜,举手投足间都有些斯文的感觉。她静静地坐在那张坐了四年的位置,听着四年来同一门选修课,内心安定。她知道他总是会迟到一点,因此连自己上课的时候都是不甚着急的懒散。因为,她知道自己始终是会等得到他的。这也是自己唯一能确定的事情。
“同学们,对不起啊,刚刚看一本书看入神了,一抬头发现都已经是两点半了,我这一路狂奔啊。”他站在讲台上,有些翩翩的风度。额角的汗珠在阳光的照耀下有些晶莹的闪烁,连同他额头上的那几根白发一起被她收入眼底,氤氲成回忆的底色,每翻开一页都会有他的模样。
“没关系!”她附和着大家的声音轻轻地从嘴里吐出了这三个字。自己都觉得自己说的很温情,于是脸色一下子就变得绯红了。感觉到脸上发烧的温度,又觉得自己心虚地很没道理,于是脸就更红了。
“同学们,今天我们来讲一下关于小说创作中的主题问题。我们以福克纳的《纪念爱米莉的一朵玫瑰花》为例。”他低沉的嗓音就在她的耳边响起。四年来他总是喜欢站在同学们中间讲课,略带方言口音的普通话总是有些咬不清翘舌音,带有水汽的软糯静静地贴在她的耳膜上,有些微微发痒的感觉。她一遍又一遍地模仿他说话的腔调。后来的普通话考试没有通过,她也曾想过是不是有这方面的原因。
“哪位同学比较了解福克纳?来跟大家讲讲。”
他站在她坐的桌子旁边,西服的下摆扫到了她的手,于是手便有了神经质的抖动,久久都觉得有些异样。她看见他袖口粘着些许的粉笔灰,这么多年一直都没变,每每总是会让程冬联想到魏晋风度,无需理由却无比恰当。他更瘦了,裤管在微风的轻抚下,她几乎都能听到那飒飒的声音。她的心便在那样的声音中轻轻地收缩着,好像和着他上课的节奏,舒缓地让人有些动容。
“刑池,你给大家讲讲。”
她也随着大家一起回过头去,看见一个外表略有些成熟的男生自信地站起来,咧嘴笑着回应他对他的笑,坦然地用说书人的口气开始夸张地讲起来福克纳。他的小情人,他的对祖父的崇拜,他的诺贝尔奖宣言……她也一直很想在他面前表现地那么自如。多么想,多么想,那么地想……可是每次当他的眼神落在她的身上时,她总是很惊慌。那些事先想好的字词,好像一瞬间都丢盔弃甲的逃跑了。因此凭空错过了许多次和他交流的机会。每当坐下的时候几乎都是不敢看他的神情,怕有对她的失望闪现在脸上。所幸也不幸,四年来,只有仅仅的三次机会。这样,已经足够让她缅怀,像父亲晴天晒书一般的满足,放眼望去,满院书香。空气中跳跃的都是岁月的火花,一簇簇,带点温情的寂寞。
“恩,刑池同学讲的很好。我就不再补充了。福克纳是我很欣赏的一个作家之一。他在诺贝尔文学奖上的讲话中说道:‘我拒绝人类已走到了尽头,人类能够忍受艰难困苦,也终会获得胜利’。我一直被这句话感动着。”
福克纳也是她最喜欢的一个作家,因为他。当她看完《纪念爱米莉的一朵玫瑰花》的时候她发现,原来小说也可以这么写,她被震惊了。福克纳的出现好像打开了她对于文字理解的一个新的篇章。这是任何作家都没带给她过的感受,甚至包括她最爱的昆德拉和杜拉斯。她兴奋地想告诉他自己所有的感触。可是犹豫了半天,却终究没有将那条修改过无数次的短信发出去。她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才能给他留下个好印象。因此情愿不做。就像个倔强的小孩子一样,害怕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因此固执地选择放弃。不开始,总不至于结束吧?永恒也不过如此而已。只是,在闲暇的时候一本本地看着福克纳,想象着他看着这些篇章的时候又是怎样的感触。这样想着想着,指尖翻动着图书馆老旧的书页,好像又和他近了一些。也许,他年轻的时候也像她一样,在阳光明媚的午后,安静地在图书馆里,观赏着他人的传奇。他也会砰然心动,也会神情哀伤,而这些表情又是以怎样的弧度清冷地绽放在那张年青的脸上?
“大家觉得爱米莉小姐是个怎样的形象呢?大家看这里,‘她病了好长一段时间。再见到她的时,她的头发已经剪断,看上去像个姑娘,和教堂里彩色玻璃窗上的天使象不无相似之处——有几分悲怆肃穆。’ 这句话又在暗示着什么呢?”
小腹有些隐隐作疼,程冬知道自己大病初愈后的脸色肯定一点也不好。她尽力低着头,她不想让他担心,更不想他看到自己丑陋的样子,她从不后悔跟着他去支教的那些日子,那是一段她离他最近的距离。她觉得自己的生命中从来没有,以后也不会再有那么快乐的时光了。她兴奋地背着包跟在他的身后努力地爬着崎岖的山路。在难走的地方他也会绅士地伸出手来扶自己一下。他的手凉凉的,却有温度一直抵达到心脏,像他暖暖的笑容,带点羞涩的角度。哎,无法言喻的优美。谁知道半夜的时候自己就不行了。当他在同学的尖叫中来到她的面前时,她还努力挤出了一个微笑给他,也不知道那样勉强的笑容好不好看。她从来没有看见过他慌乱的样子,却在那一瞬间看见了他着急的神情。她想她情愿就那样死在他的怀里,如果可以的话。这样她是不是就能被他铭记一辈子,而不是作为一个学生消失在他的过去中。
“呃,刚刚那几位同学的回答都很不错。但是我觉得这里所说的天使一方面代替了人类受难,一方面又保持着高贵。这样的形象也正是爱米莉小姐的写照。她隐忍,她自傲,她有着自己的坚持和信仰。那么大家再通过这句话来分析一下她后面的形象‘她当时已经三十岁出头,依然是个削肩细腰的女人,只是比往常更加清瘦了,一双黑眼冷酷高傲,脸上的肉在两边的太阳穴和眼窝处绷得很紧,那副面部表情是你想象中的灯塔守望人所应有的。”
有好事的学妹问过程冬为什么不谈恋爱。其实这些年也是一直有人在追她,她总是笑着说自己有喜欢的人了。她倒是从没感觉过孤独过,尽管有些时候听着歌眼泪也会掉下来,她想,也许学文学的人都是有些矫情的吧。敏感的太过。可是她不孤单,真的不孤单,她每周星期二下午都能见到他。而剩下的每一天里面都有他的形象一直在陪着自己。喏,从来不是一个人哟。而快到星期二的时候,程冬都会紧张的不行,穿什么衣服,梳什么头发,戴什么耳环,就像絮佩里笔下的小狐狸一样,看到金黄的麦浪就会想到小王子的头发。
偶尔足够幸运的时候也能在梦里见到他。尽管会看不清他的面容,可是她还是知道就是他。那种感觉,无与伦比地熟悉。有点揪心,又是巨大的快乐。她梦见过他带着班上的同学一起去一座坟山。他让大家一个个地跪在坟前,一根根地烧着自己的头发。可是她一点儿都不害怕。她期待着,梦想着,渴望着,全部的全部好像都在等待这样献祭的一个时刻。可是他竟然不看她,也不需要烧她的头发。她伸出手努力地举着,想示意他,告诉他自己是多么愿意。可是他却一个个地叫走她身边的人,唯独对那只高高擎起的手臂无动于衷。献祭的人们哭了,因为他们痛,她也在梦里委屈地流下了眼泪,因为她难过。清晨醒来的时候还是觉得不开心。想告诉朋友,却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想笑,又觉得太难了。辗辗转转,第二周上课见到他,被他偶尔的目光扫过之后,那些心中的阴霾才渐渐地退却。尽管还有些荒芜,可是好歹,已经天晴了。
她还梦见过她送他去火车站,在奔驰的马车上。她突然发现马车是报纸糊起来的。她害怕,想回过头看看他。梦里却有个独白似的声音告诉自己,别回头,一回头就他就不见了。可是她仍然忍不住回头了。他果然不在了。于是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她从梦中哭着醒来,一遍遍回想着梦中的情景。最后赖在床上不肯起来。等到室友都去上课的时候,才偷偷在被窝里面哭了一场,就为了他在梦中的不告而别。
“刚刚那位同学说的非常好。爱米莉就像灯塔一样,长久地孤独中面对着黑暗。我希望同学们再来讨论一下这句话:‘过去的岁月不是一条越来越窄的路,而是一片广袤的连冬天也对它无所影响的大草地,只是近十年来才像窄小的瓶口一样,把他们同过去隔断了。’这句话福克纳到底想表达些什么呢?”
其实对于程冬而言,每次见到他都是她的一次纪念日。外人看到的她的光鲜外表都是站在她的血泪和苦痛之上的。只有他是她唯一的安慰。她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道德。自己只是在一往情深地单方面爱恋着他。她从没想过要什么回报,她没有奢望也不愿意要。只要他幸福,真的就是自己一生的满足。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是伟大的。她曾幻想过以后倘若真有一个,愿意包容这个自己如此深情的男人活在他们之间的男生,她也愿意跟男生讲讲自己对他的种种欢喜与祝福。只是除他之外,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任何异性在她的爱情世界中可以称得上是男人。她就是这么眷恋着他。如同张爱玲说的那样,就像眷恋着无可言喻的生之欢喜和苍凉。张的爱情是低到尘埃里也能开出花来。而程冬的这朵,已经开完了她一世的芳华。
年级上有保研的名额,去北方一所大学的。也有留校做辅导员的名额。打电话给爸爸妈妈,二老都说看她自己的意见。她舍不得离开有他在的地方。她都能想得到在那个陌生的城市中呼吸着他不曾呼吸过的空气是多么地痛苦。
她知道自己的这个想法是多么傻。可是这么多年自己一直都是一个乖乖的孩子,她真的想任性一次,不让自己难过了。她希望自己能在他年老的时候陪在他身边,安静地和他翻着书,讨论着感动的细节。这是她卑微的生命中最虔诚的愿望,纵然只是做一个路人甲,也希望经过的是他的身旁。
“对,刚刚那个同学说的非常好。数学的时间观和生命的时间观割断了和以前的联系。时间观是由数学的部分和生命的部分构成的。在文中的那些老年男子无疑是数学的部分代替了生命经历的那些时间。他们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和爱米莉小姐是在一个时代的,其实只是在追忆那个高贵的时代。甚至连他们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怀念爱米莉小姐还是想把自己置于过去的那个时代。”
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他的呢?程冬其实对于这个问题自己也想过很久。是他第一次在讲台上讲课的不羁的神情么?
那时,程冬刚念大一,还是个活泼的女孩子。上课的时候很不安分,总是喜欢吃点小零食,间或讲讲小话,玩玩手机。可是在他的课上她舍不得漏过一句,即使只是呼吸。有要好的同学说她喜欢上了他,她的心里就充满了欢喜。淡淡的,像学校里开着的木兰花一般,在心里开的大朵大朵的,因为没有香气,所以便渐渐让人忽略了。也许只是少女情怀?
程冬其实不愿意仔细去追究。爱一个人的感觉真的很好。就这样,慢慢地,慢慢地,青春给自己准备了一场美好的盛宴,没有开始,亦无需结束。只有一盏明亮的镁光灯,光鲜柔和地足以照亮以后的人生,轻轻打在头上,只等他一出现,她的戏便开场。
所以,后来遇到了贺炜,心里依旧是安稳的。无欲,所以无求,所以无懈可击。程冬其实知道贺炜是喜欢着自己的。这个外貌粗鲁的男孩子却有着一颗细腻的心。他愿意陪着她看一场落日,愿意在雨中陪着她去江边散步,愿意帮她背着吉她去山顶念诗。哪次情绪不好的时候不是贺炜在陪着她?说她完全是一个人过了这四年,也是不公允的。
贺炜觉得自己是什么呢?两三岁的小孩子?她始终无法理解他对她的那种心疼的呵护,就像别人也没办法理解她对他的那些爱恋。程冬想过,假如贺炜愿意等的话,他未尝不是她最好的归宿。可是程冬始终觉得,最珍贵的东西始终是自己得不到的。那么贺炜现在对自己这么好,将来的一天又会是怎样呢?
于是,彼此就这么拖着。向着暧昧前进,却始终修不成正果。
“哎呀,两节课的时间过的真快。重点我是不会划的。我们的考试呢也是写一篇文章。要求5000字到2万字的样子。具体可以问一下你们的程冬学姐。”
他望着她笑笑,她的震惊还摆在脸上,笑容几乎就在那样柔软的目光中融化了。
程冬,程冬,程冬……她在心里模仿着他那样随意的慵懒,故意将程字念成平舌音。一群群的学弟学妹围在她身边,她只看见他一闪而逝的背影。或许,他始终记得自己。或许,他不会忘记自己。程冬几乎都要流泪了。
她只是低声地说着对不起,便冲出人群,却始终看不到他的影子。她站在樟园里,定格成了一道凄美的风景。她哆嗦着趁着心中仅有的一点激情,发了四年来第一条短信给他。从五点到九点久久却没有回音,程冬知道她终究是错过他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校园广播在甜美的女声之后放上了电台歌曲,是莫文蔚寂寂的声音。她看着贺炜走向自己,终于像个孩子般泣不成声。
君生我未生,我恨君生早。程冬上。
胡晓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