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上赶着羊群下山

父亲喊一声“三儿”

羊群里就有一只羊回头

父亲听不见应答

又接连喊了几声

“三儿、 三儿、三儿……”

喊得有些急了

那只羊回过头来后

干脆就不走了

父亲向那只站着不走的羊

莫名其妙的骂了一声

我紧跟在羊群的后面

故意不回应父亲

但我很奇怪

在父亲的羊群里

那只一听见我的乳名就要回头的羊儿

它是真以为喊它

还是它本身就叫 “三儿”

很多年过去了

父亲常挂在嘴里的“三儿”还在

那只自以为是 “三儿”的羊

和父亲不在了

爸爸妈妈喊我

越喊越大

大得需要故乡和他乡

两个地方的天空才可以容纳

 

我喊爸爸妈妈

越喊越小

小得分别只有两个字

装在心里就可以全部带走

 

走着走着

那些经过草地的草鞋

就在沼泽失踪了

走着走着

那些翻越雪山的草鞋

就被厚厚的冰雪埯埋了

走着走着

那些没有渡过金沙江、大渡河的草鞋

就在奔流的江河中沉没了……

——在二万五千里的路上

总共行走了多少草鞋

途中又不见了多少草鞋

在红军长征纪念馆

听老红军讲解

我向一只走完了全程的草鞋

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天，他来我家借宿

很晚了，我要休息时

他还想独自坐一会儿

他要我先把灯关掉

我说：等你睡下再关吧

其实有灯无灯

对他都是一样的黑暗

他双目失明

看不见任何亮光

但他的身上有光的温暖

那时，他还小，他的弟弟更小

那时，一分钱一粒的糖果大人都舍不得尝一口

那时，他已没有了父母

那时，他很脏

流鼻涕、穿着破旧的衣服

一见到生人上前

就胆小得直往弟弟身后躲

那时，他和他的弟弟最怕别人欺负

那时，很多人都喊他“哈板 (傻子)  ”

那时，我偷偷给了他们兄弟

每人各五粒糖果

我坐在这里

我的生命、我的思想、我的影子

我的灵魂都坐在这里

我离开这里

我的记忆、我的过去会继续坐在这里

要是有一天，恰好你也坐在这里

你会发现

我的昨天还坐在这里

我的故事还坐在这里

在两个人的椅子上坐着两个人

其中一个被我替代后

两个人的椅子上还是两个人

她一直没有离开

坐在她身边的人

不多一个

也不少一个

只是，她常常混淆——

和她说话的人

一会儿是我

一会儿又是被我替代的那个人

喝青稞酒、饮酥油茶、吃手抓肉

赏格桑花、看鹰隼展翅

草原上策马、雪峰上远眺

着藏衣、佩藏刀、说藏话、唱藏歌、跳锅庄

热爱高原的阳光、热爱天空的蓝、热爱羊群一样奔跑的白云

热爱银河一样飘扬的哈达、热爱篝火一样燃烧的星辰

热爱高原红

热爱扎西德勒

呀！这高原独一无二的胭脂

是神的赏赐

也是我融入藏区的光彩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