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丁拐
来源: | 作者:wyqkw2016 | 发布时间: 2019-03-13 | 1458 次浏览 | 分享到:
丁丁拐
文丨周云和


名山行,茶史博物馆里见到一个物件,曰丁丁拐,又曰丁字拐。因形赋名吧,它的形状呈“丁”字型,所以两说皆通。“丁”的一横为把手,背夫负重前行时,用手拿着,爬坡下坎为使脚步稳当,用于拄路。山重水复,道路坎坷,有的地方不好歇脚,有了丁丁拐扶助,就可以想在哪里歇脚就在哪里歇脚了。

或许是地方称呼不同,我们老家一带说歇脚为歇稍。正如丁丁拐,我们老家一带则说钩拄,只是形状多少有点不同而已。

名山丁丁拐,笔架状的把手正中间,需用凿子打一个二指宽、四五厘米长的长方形孔。连接把手的木杆,顶端得做出榫头,插进孔内,再打一个倒楔子,将其固定,再打磨光滑就算做好了。而做这一些,没有专门工具和一定的木工技艺,是制作不出来的。我们的钩拄,制作起来就简单了。山上砍一根一拤大小、比较直的小树子,将一个指头粗细的桠枝留下三厘米左右,把树杆倒过来,再在顶端削一凹槽,钩拄就做成了。

不管丁丁拐,还是钩拄,下面木杆所留长短很有讲究,得根据人的高矮而定。要是人高木杆短,歇脚时人的身子就得往下蹲;倘若人矮木杆高,歇脚时就得把身子往上挺,脚往上踮。两个方法都很吃力,让人感觉不舒服。一般木杆部分平着使用者的胸口留最为恰当。

我们老家一带,负重的方式,一般以挑为主。背,货物直接压在背上,沉甸甸的,同样重量,感觉得多花费一些力气。名山一带,负重的方式应该是以背为主。为什么会形成这种差异?我揣测是环境使然。相对而言,我家乡地处浅丘,地势要平缓一点,踢着绊着的阻碍物不多,宜挑。名山以西,中外驰名的蒙山茶,要通过主要的川藏道运往西藏乃至泥泊尔、印度,通过滇藏道运往云南乃至越南、老挝、缅甸等,山路为主,地形复杂;一座座雄性的山峰,耀武扬威不可一世地耸立在那里,抬头仰望,青天一线;要翻越这一些峰岭,路途崎岖艰险可想而知。曾见过云南昭通豆沙关古驿道,路又窄又陡,要是挑担前行,上坡时担子会撞着路面石梯石壁,无法顺畅前行。背,背上货物随身子的爬升而爬升,不会出现路障。可见负重方式的形成,是人们因地制宜,因势利导的经验集结。

石头坚硬,还是木头坚硬?也许人们会说石头,但我要说木头。

展厅里,有一砣油光石,上面有酒杯大一个深窝。旁边图片说是“丁子窝”——背夫歇脚时支撑点。油光石学名石灰石,是一种最坚硬的石头,费力打碎,边角如刀锋,结果却被背夫们的木制丁丁拐,经过不懈的努力,年深日久,竟然拄出一个个大小深浅不一的石窝子来。耳脉里传来讲解员的声音:背夫们男的可以背两三百斤,女的背一两百斤。如此重负,令人惊讶。茶叶尽管压榨制作成长条状茶砖,但还是只能算轻货而不是重货。看图片,背夫背的茶砖,远比身子高得多,船帆一样,且迎风面很大。要是遇上刮风,就会增大阻力,一百斤的重量,得用上一百斤以上力气。若遇大风狂风,必把人吹倒无疑。

背夫出门,春秋冬夏,不可能天天都是好天气。伫立图片前,我眼前幻化出两个场景。酣暑,太阳烈烈地照着,背夫们背着如山的茶砖,手拄丁丁拐,佝偻着腰,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行进在蜿蜒陡峭的山道上,汗如断线的珠子,叭嗒叭嗒地跌打在油光石上。严寒,北风嗷嗷地啸叫着,背夫们脚履草鞋,丁丁拐横在屁股后来,搂着茶荚子的底部,身子稍稍往前倾斜,保证茶荚子平衡,后仰过度会“打翻撬”,前倾过度则要“打倒栽冲”。血珠子从皴裂的脚上“冰口”里滴落下来,在油光石上留下一路清晰的印痕……

注目这一印痕,情窦大开,记忆的飘带,不禁飘来挂在少年时代艰难岁月的树枝上。

找柴卖,应该是缕刻在我心灵最深的伤痛。那时缺吃少穿,得上岩找柴挑去街上卖了买点粮食回家贴补餐用。找柴的路程很远,常常是两头黑:鸡叫起床,煮点饭吃了,弯刀一背,踩着沉沉夜色去上岩找柴。正是睡觉的好时辰,有时走在路上,都是眼闭眉虚,梦里梦冲的。不小心踢着脚趾头,走进水田里也是常有的事。

到找柴的地方,最远可达四十余里,要走三四个钟头。卖柴不好找,得选刚刚干断水的树条树枝竹儿等,找一挑柴有时需要两三个钟头。回途担子路,饿着肚子走,得把柴挑回家才有饭吃。为挑起来省力一点,便砍一根小树儿做个钩拄;再用一截竹篾,在千担上扭一个比拳头稍大一点的圈圈,让钩拄那个钩,钩住那个圈圈,钩拄顶部顶住柴千担,方便歇稍。

要命的是回家的路,既挑着担子,陡坡长坡还多,啥子九柱山,石念盘,吴家坡,石板坡啊,饿得蔫皮蔫裆的,挑着一挑柴,一步一颤地往坡上爬着,常见的形象是:千担压在一个肩头上,用手压住千担保持柴挑子平衡,钩拄就从另一个肩头斜撑过去挑住千担,让柴挑子的重量,通过钩拄转移一部份在另一个肩头上。

橱窗里的一首歌谣,记载了背夫们茶马古道上的艰辛:

一出门来灯杆坝,关顶上坡最难爬;
高桥过了三脚坪,三道桥上停一停;
说到翻山谁不怕,五更鸡叫就出发;
一手提着丁字拐,拄路歇气全靠它;
沿途拐窝酒杯大,拄在窝中才不滑……

我们的说法是:

爬坡脚杆累,下坡脚杆酸;
平地又好走,走起打捞蹿。

柴挑子挑回家一撂,有时人倒在地上,死了一样,再没有一点爬起身来的力气。三天一场,逢赶场天,打早挑着柴,到几里路和一二十里的两个乡场上去卖。名山的背夫们是“生杭进城把茶交,急急忙忙转回家;还请‘交头’算一下,可买几斤玉米砂”。我们则是把柴卖了买红苕,有时还是滤过淀粉的红苕渣子,回家调羹羹吃。柴卖不掉才惨,要嘛挑回家,要嘛找人家户寄放,这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家里还在等米下锅。

所幸,丁丁拐也好,钩拄也好,已经放在了博物馆供人参观凭吊,我们再也不会回到那种不堪回首的缺吃少穿的苦日子中去了。但是,那种吃苦耐劳的劲头,那种坚忍不拔的毅力,应该凝聚成一种民族精神和前行动力;尤为丁丁拐助人于困苦危艰之时的节操,更应世世代代传承下去并发扬光大。


个人简介
周云和,中国作协会员,在《当代》《十月》《中国作家》《北京文学》《江南》等刊发小说多篇,
有的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等转载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送,
曾获十月文学特别奖、四川文学奖、四川省“五个一工程”奖。